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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散文

小說/散文

靠鯨生活的人 People of the Whale

出版社：書林出版有限公司

書林書號：

10010136

作者：

Hogan, Linda

定價：

280

會員價：

$238

ISBN：

9789574453542

出版年份：

2008

裝訂：

平裝

總頁數：

304

本書介紹
作者
目錄
推薦
試閱

他們相信，只要給鯨魚們足夠的愛，牠們便會聽見，並游向他們的族人獻身。

揮別懷孕的妻子露絲，湯瑪斯投身越戰，卻為了躲避美軍的瘋狂殺虐，而逃進越南北方的苗族村落，與越南女子生下一女；而露絲則在部落裡，生下了兒子馬可波羅。

數年後，老兵湯瑪斯終於回到部落，想藉由與男人們密謀捕鯨出航，來找回阿契卡族人的尊嚴；露絲卻因為部落早已悖離傳統，而與環保人士合作，大力反對捕鯨。

想修補與馬可波羅的關係，又牽掛著流落越南街頭的女兒，獵鯨的爭議又在此時愈演愈烈，湯瑪斯身陷部落傳統與當代生活之間的衝突，想解決所有的問題，卻無法停下朝他急轉而來的悲劇齒輪……

當部落傳統與現實生活產生了裂縫，自然與生存似乎也不能共存，身處其中的人類應該如何取捨？這一切，都將在大海之中找到解答。

琳達．霍根（Linda Hogan）

琳達．霍根在2007年進入契卡索族名人堂（Chickasaw Nation Hall of Fame）。她曾因小說《卑劣靈魂》(Mean Spirit)，成為普立茲文學獎決選入圍者，亦曾榮獲美國原住民作家團（Native Writers’ Circle of the Americas）終身成就獎，及美國圖書大獎（American Book Award）。目前居住於奧克拉荷馬州。

推薦序－吳明益、廖鴻基

導讀－蔡振興

前言

第一部

章魚

未死的人

身體謊言

馬可波羅的妻子

湯瑪斯的孩子：馬可

露絲

黑河：1988

狩

漆黑的房子

第二部

他築圍籬

祈雨師

雨後

潛入海中

咫尺之遙

光年

紅魚：人類

家園

第三部

寫滿名字的牆

露絲在看

陸軍部

沉靜的一天

殺鯨的人

暗湧

「她的句子，充滿生動意象並常包含長而有節奏的片語，擁有如咒語、夢般的聲音。」

《舊金山記事報》（San Francisco Chronicle)

「琳達．霍根以其對真理與魔法的無比天賦，將強了我對讀、寫、生活的信心。」

-- 芭芭拉．金索弗 (Barbara Kingsolver)

《毒木聖經》（The Poisonwood Bible）作者

「無比睿智、書寫優美且極端溫柔，《靠鯨生活的人》出入於動物界與人界間、原住民與非原住民間、曾有的絢麗世界與可能將產生的絢麗世界間。本書是一座橋、一則啟示錄、一顆開放的心。」

-- 布蘭達．彼得森 (Brenda Peterson)

《再造方舟》（Build Me an Ark）作者

「《靠鯨生活的人》是一部魔幻神奇的作品，也是一部內蘊真理的作品，如一塊光滑的石頭那樣完美。」

-- 西．蒙哥馬利（Sy Montgomery）

《好好豬》（The Good Good Pig）作者

第一部

章魚

　　一九四七年七月二日，小嬰兒湯瑪斯‧維特卡‧賈斯特在一片歡樂以及母親的微笑迎接下出生了。他出生後不久，有一隻章魚離開水面，用八隻腳走過陸地，最後進入海豹洞──年輕人常在洞裡做愛；男孩們逃學後則是在那裡抽煙。

　　就在湯瑪斯出生後的大白天，章魚離開海洋，他們眼巴巴地看著牠，這些討海人向後退了幾步，吃驚地看著牠走路。牠的眼睛望向他們，盯著每一個人，每個人的過去和未來彷彿都被看穿了。才看見一名抽煙的男人和另一名整頭黑髮被風吹亂的女人（她的羊毛衫因風鼓起），牠的皮膚竟發白了起來。一個孩童像要問問題似地走向牠，母親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將他拉回身邊，她說他是陸地居民，不可以和八隻腳的海中生物溝通或是交朋友。

　　他們當中，甚至那些最年長的族人──他們的民族已在那生活了數千年──從來沒人見過章魚有此行為。他們嚇得說不出話來，好一陣子才開始談論起牠。他們知道章魚的行為饒富意義，卻參不透其中的奧妙。四個穿著髒衣服的漁人想要把牠殺掉作成魚餌。「這樣才實際嘛！」他們這樣主張：「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他們可以把餌從大比目魚的胃中取出，再使用一次。他們談論了好幾天；他們爭吵，也泣訴自己有多幸運。章魚象徵了威猛與力量，出自於畏懼，幾個頭髮蓬亂的男人想要丟煤油到洞裡燒了牠。

　　但有一個強壯的女人舉步向前。她相信章魚一定是為了某個目的才會走進洞裡，人類不過是大海旁的一小群生命，根本就不應該干涉，其他的人也贊同。那個目的是個秘密，或許牠生病了，也可能牠即將生產。章魚一抵達洞穴便發出紅光，因此人們認為牠是神聖的，還把禮物留在黑岩洞穴的入口外。有些人留下鼠尾草和紅杉，有些人提供閃亮的物品、被海磨平的玻璃，乃至手錶。至於嬰兒湯瑪斯，他的母親（她自己在嬰兒期以鯨魚及海豹脂肪為主食）和一些人認為章魚是神聖的生物，而且章魚在湯瑪斯出生時出現，必定會賦與湯瑪斯特殊的生命。她從耆老家的產房走出來，站在章魚洞的入口前，將她吵鬧的孩子高舉向章魚，讓章魚看到他。「這是我兒子，你認識他的祖父，請照護他。」他們是窮人，除了繼承自父親的珍珠之外，她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送出去。她把珍珠放進洞裡，相信章魚會是兒子的靈魂守護者。她的想法和耆老們一樣，也就是這類守護者確實存在，而且牠們都是仁慈的精靈。一位名喚塞繆爾的老人把銀戒留在洞穴入口處；銀戒是他最美好的財產。不付出意味著沒有回報，因此其他人紛紛效法，留下閃耀的玻璃、金塊、珠鍊，這些都是章魚喜歡的閃亮物品。

　　在章魚住在洞裡的期間，他們帶來供奉，包括清晨第一叢盛開的鮮花。寶物堆積如小丘一般，就連小孩子也不敢拿，但他們會上前觀看、嘖嘖稱奇，直到母親帶走他們。較小的孩童會舔舐寶物，發現上頭除了鹹味之外，沒有其他的味道。

　　那些擔心章魚是由魔法所造、或由地上某惡力召喚而出的人，則密切注意章魚在洞裡的動靜。章魚意識到他們的情緒，於是把自己塞到岩架下。章魚能把自己塞進任何東西，一個瓶子或一個籃子都行。古時候就是這樣捉章魚的：在夜裡把籃子放進水中，早上撈起來時，章魚就在籃裡。然而，章魚這種特質，卻嚇壞了不了解章魚的人，這些人聽多了變形者的故事和牠們對人類所施的法術，認為壞精靈一定會給凡人帶來惡果。

　　儘管如此，穿著純白衣服的湯瑪斯的母親，每天退潮時分，都會帶著小寶寶湯瑪斯越過沙灘去洞裡。

　　不久的某個晚上，沒有任何徵兆，章魚離開洞穴並回到水中。

　　儘管密切注意，但無人看見章魚回到海洋。他們認為那必定是在早上三點發生的，因為每天清晨，老人們會在海灘上高唱那些存在於回憶中，悠久而強勁的歌曲。他們總在清晨四點左右唱歌，因為那時空氣中充滿最多能量。來日苦短，他們理當這麼做。而且，他們可以接著祈禱，順道欣賞黎明在岩石和天空揮灑出一片紅。酒徒本可以在清晨兩點坐在海灘上打鼓唱歌時看見章魚的蹤影，但他們可能在親吻情人時，錯過了章魚；或者，他們就像襯衫下襬從不塞進褲裡的狄米崔‧史密斯一樣，在海灘上睡著了。狄米崔只會抬頭望天，把星座一一找出來並正確叫出它們的名字：鯨魚座、海獅座、章魚座。沒錯，章魚是星座之一。

　　章魚離開後，禮物也消失了。由於章魚接受了史密斯的金戒、維特卡的珍珠、寶石、銀塊、甚至一副眼鏡，也知道自己獲得人們喜愛，回到海洋後就會幫助他們，或賜給他們豐碩的漁獲或鹿獵、捕鯨收入、愛情靈藥──這些都是人類夢寐以求的東西，但說它們永遠珍貴也不見得，畢竟東西的價值會因為人們的需要而改變。

　　湯瑪斯的祖父是名喚維特卡的知名捕鯨人，是他告訴人們章魚喜歡什麼禮物，而他也是少數能在海中長時間屏息的人，可見他對海洋和所有海中生物有豐富的認識。他是最後一名保有傳統的男人，為了確保豐收，他愛護鯨魚，也會與他的朋友一道造訪鯨魚。此人名叫阿奇塔西，也就是狄米崔‧史密斯的曾祖父，他在海中停留的時間雖不及維特卡長，但也長得足以在殺鯨後縫合鯨魚嘴。這道縫合的手續非常重要，如此一來，鯨魚的肺部才不會充滿水而沉入海底。

　　維特卡的妻子多數時間住在白人城鎮裡，他的其他女眷則住在背山而建的木造屋子裡（後來潮水將屋子沖走），他自己則待在建於三十二呎高黑岩之上的深灰色屋子裡，那也是他的孫子湯瑪斯‧維特卡‧賈斯特現在住的地方。他常在這兒遙想著他恆久望著海洋的祖父，那個男人會與鯨說話、懇求鯨魚，並張開雙臂唱歌，問鯨是否願意幫助陸上的窮人。他在窮人飢餓時向鯨魚招手、懇求。其他時候，維特卡看著成群鯨魚經過、噴水或在水中四處張望，或者升起又潛入水裡，牠們光亮的身體綴滿藤壺。幼鯨有時騎在母親的背上。維特卡喜歡觀看這樣的景象，他是住在兩個世界與兩種元素*之間的人。

　　海水不是適合人類的地方，但維特卡這位捕鯨人很有膽識，他從孩提時代就練習屏息，為捕鯨人角色預作準備，全心要當補鯨人。他生來就是要當捕鯨人，他的父母為此很不高興。他一進入水中，穿著海草編織衣服的雙親就站在岸邊，等他浮起。他們無法改變他的命運，他生來就注定要成為捕鯨人，而他們也很清楚這一點。他穿著與眾不同的白衣，讓別人一看就知道、記得他是誰，以及他所從事的行業。如此一來，別人才會尊重他。他學習歌謠和祈禱，到了五歲左右，他已夢過水中山谷的地圖、礁岩與褐藻林的風景，以及海流的語言。他對這類事物有好感，也明瞭其中的意義。在夜晚他夢見這類事物逐日改變的情形，那都是美麗的夢境，他也深愛著海中世界。「你應該去看那一圈圈光亮的魚。」他如此告訴他的母親。

　　「哎呀呀！」她總是這樣回答，一邊折起繡花手帕，擦拭眼睛。

　　後來，當他長大成人，便開始造訪他所夢見的世界。他在那裡旅行，每個人都用自己的觀點去猜想他的動機，但通常他們從心靈之眼所見的他，是潛入海底的老捕鯨人，白髮在水流中飛揚，黝黑的老臉因為泡在鹽水裡而更添皺紋，這人是個醫學家，是一個奇人，是一個好幻想的人，他也是一名獵人及雕刻師，更是一位能治療風濕病和暈眩症的醫者。

　　他對海洋的見識如此深廣，連學者都來向他請教。科學家和人類學家再將獲得的答案寫成論文。遠從俄羅斯前來的醫生研究他何以能長時屏息待在水中，卻沒有任何後遺症，以及他究竟如何維持不呼吸的狀態。「他很像在印度練瑜伽的人。」一位醫生如是說，一邊思考這樣的發現對自己的研究有何幫助。

　　維特卡曾與一隻章魚共處過一段時間。那是隻大章魚，完全伸展開來，足足有十五呎寬，維特卡曾愛撫牠的觸手。當然，說牠是個十五呎長的大傢伙，這種說法可能誇張了些。但，誰知道這是真是假？有本事鑽進細小空間的章魚，把觸手深入他的口袋，並從裡頭掏出數枚硬幣，然後取走了他手上的婚戒。就這樣，他們知道章魚喜歡什麼。維特卡全都告訴他們了，還一邊大笑著，笑容裡少了一顆牙。他舉起左手向人展示，上頭沒有戒指，說道：「連一個觸手印子都沒有！」

所有這一切，都是在女人會歌詠招引鯨魚的時代發生的。維特卡的妻子也是神選中的人，所以他們才會在一起。她是詠鯨歌者之一，當時除了歌詠招引鯨魚的女人外，再也沒有任何人比維特卡對大海有更豐富的知識。當他走進冰冷的深海，或小心翼翼地從獨木舟跨出，就是他熱血地展開獵鯨之旅的時候。當維特卡走進海洋，地上的每個人、每件事都是靜止的：城鎮停止生活，沒有人工作，沒有人買或賣，沒有人笑或親吻。那是不成文的規則。他們只是等，女人則在海邊膽怯地唱歌。他們莊重而談話輕柔，他們心知這是一個男人為他們奉獻的偉大行為。他們什麼也不做，只是想著在海中的他與即將游來的鯨魚，就這樣為他們游來。靠海生活的人。靠鯨生活的人。

　　他進入海中的時候，他的妻子遵守靈魂法並深入地下，即使後來成了佝僂的老太婆，掘洞仍是她親力親為的工作。以一把小鏟子，以自己細瘦而起皺的手。事情一向如此，她掘出如熊穴的洞，深陷在樹的巨根裡。她用獸皮包裹自身，待在地下，眼睛閉著，腦中浮現丈夫在水中所見的情景。她在地下；他在水中。或許是她替他呼吸。人們不禁懷疑他倆是否已心靈相通，畢竟大家都清楚，待在冷海與待在黑暗中，其實沒有兩樣。

　　祖父維特卡懷著全部的理智與感情，告訴瑪麗（她的天主教名字）：「我的手又腫又冷。」還談到他方才穿越過的一整隊浮游生物，說道：「那就像暴風雪一樣。」他才說完，雖然她並未親身經歷，卻也看見了暴風雪。她請求大海憐憫這個她從小就認識的老男人，當時他爬樹、笑、練習屏息、獵得第一隻海豹。「你看！」他邊說邊給她第一件禮物，微笑時還缺了顆牙。「這送你。總有一天我要娶你。」

　　她笑了。「才一隻海豹？我可值錢多了。」她笑著離去，回過頭望了他幾眼。

　　瑪麗對鯨魚唱：「我們不害怕邪惡，因為有你同在。」給牠們足夠的愛，鯨魚便會聽見，並游向她的族人獻身。瑪麗身上帶著杉木的氣味，頭髮捲曲得像剛出生的嬰兒，哪像現在頂著一頭灰髮，一張臉又消瘦不已，整個人虛弱而僵硬。然後，當他看見一隻鯨，兩人便會一起懇求：「看看我們受苦的模樣。請可憐我們。我們的族人瘦小，我們一直挨餓。」

　　據說鯨魚對瑪麗最是凝神傾聽，因為誰能忽視她懇求時，那如天籟般優美的聲音？

維特卡最後一次進入海中，卻沒按時歸來。更糟的是，當地竟有暴風雨來襲。他們都擔心，以他的年紀，這一次他一定會心臟衰竭，再也無法回到他們所居住的有空氣的世界。他的女兒，湯瑪斯的母親，當時不過是個孩子。她不知道媽媽把自己埋在哪邊的樹下。出於悲傷，她出拳搥打海灘上的灰沙。這個身形瘦弱的女孩兒，穿著睡衣站在黑岩旁，徒勞地望向黑暗的海水。她與維特卡的一位女友握手，兩人哭泣相擁，為逝去的老人悲嘆。

　　然後，所有人都放棄了，就在有些人轉身要回家的時候，有人大叫：「你們看！」只見維特卡從黑暗的海中洞穴中出來了！他從綠色波浪翻滾到沙灘上，不停咳嗽著。他浮起時海水劃過他的頭和臉，他喘了一大口氣，才慢條斯理地站起來，一身皮包骨滿佈著歲月的皺紋，走出海洋時海草還貼在身上，看來十分狼狽。纏在海草裡的一隻魚從他髮間掉落，滾回海裡。他好似一根會走路的枯枝，冷得快要凍僵，臉色發青。他朝著女兒走過去，說道：「女兒啊，你敲得這麼用力，是要把鯨魚嚇跑嗎？我大老遠就聽到你的聲音。」她羞愧地跑開，他則大笑。大家都等他發表心得。這回他眼中帶笑，說：「沒錯，明天。明天我們就能帶鯨魚回家了。」他高興地看著綠地和陽光，他的妻子走向──不，緩慢地來到他的身前，她的雙手、衣服和頭髮上沾滿泥巴和樹枝。

　　他的兄弟和摯友們叫來其他人，之後一塊兒去準備獨木舟。他們帶來魚叉、浮閥，以及飲水，因為他們會出海四天以上。女人在男人出門獵鯨時得保持安靜，每個人都必須心懷虔誠，鯨魚才會高興地來到村子。

　　他唱道：「嗬，鯨魚兄姊，鯨魚祖母，鯨魚祖父。你們一旦來到陸地，就會發現我們有美麗的葉和樹。我們有溫暖的房子。我們有嬰兒要餵，我們將讓你們的眼睛看見他們。我們將讓你的靈魂再變成小孩。我們將祈求靈魂回到身體。靈魂會進入我們的身體。你們將有一部分是人類，我們將有一部分是鯨魚。留在我們的身體裡，你將在暖屋裡舞蹈、升火照明、做愛。我們將鍛鍊心智來迎接你們。我們將歡迎你們。我們將善待你們。總有一天我們將加入你們的行列。」他的妻子與他一起唱。

　　維特卡真正過世時，他的妻子、情人和女兒抓住他的遺體久久不放。他們無法只因為他沒有呼吸就斷定他已死亡。

他們正是湯瑪斯‧維特卡‧賈斯特的祖父母。他們是湯瑪斯──他在戰爭失蹤，如今待在維特卡建於峭石上的灰茅屋中──的祖父母和母親。湯姆斯曾獲得紫心勳章，也幾乎獲得最後光榮勳章，彪炳戰功的他理應感受到眾人的尊敬。

湯瑪斯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像他的祖父一樣，總是望著海。彷彿遵循著嫉妒的古老傳統，無法免俗地，湯瑪斯的能力受到朋友們（狄米崔三世和德懷特）的嫉妒，其他人也想知道他們能在水中屏息多久。湯瑪斯的母親不只一次認為兒子就要溺水，每次都會抓住他的襯衫領子，一把將他拉起，說道：「這不好玩！」最後一次，她還拉裂了一件舊箭牌襯衫，湯瑪斯幾乎溺斃，卻還是在笑。

　　卡斯特*死時就穿著箭牌襯衫。那是他們的笑話。

　　後來，像祖父涉足海中、祖母深入地下一樣，湯瑪斯飛上了天；就人類而言，飛上天比下海入地更不尋常。在赴戰爭途中，第一架飛機墜毀，湯瑪斯是唯一的生還者。他還來不及抗議或說出看到的故事，他們就把他丟到另一架飛機上。在那之後，他相信他能獲救是有理由的。

　　但現在他希望自己與死亡有約，他只想死。他早已背棄了大海。

　　湯瑪斯希望自己銷聲匿跡，而他的居所亦不為外界所知。要是人們知道了，肯定會來尋找他。他們會找到他。在戰爭宣布結束後，他是失蹤超過五年的戰爭英雄，直到被軍隊發現，才短暫停留於夏威夷，並在命名自聖芳濟的舊金山再度失踪。現在他連自己都找不到了。

　　若你知道他，你會想和他說話，告訴他那不是他的錯，你會勸他活下去，就算他奄奄一息，還有輕生的念頭，也不需要將那個世界的門都關上。但你無法開口，畢竟這些話可能促使他怨憤地走入海中，永不回頭，或者從立足的高岩跳下，就像他十歲時所做的那樣：他替自己造了一副翅膀，然後從岩石跳下去。有一瞬間，風攫住他的翅膀，他就飛了那麼一下，隨即墜落地面，在海灘上摔傷了。多麼美好的一刻啊，停在空中的那一秒鐘。

　　當你看到現在的他，會認為他不曾擁有童年或翅膀。

　　如今，在晚裡，他絕不點亮祖父維特卡的煤油燈。他甚至不再保有燈芯，任何可點燃和維持火焰的東西都沒有。他不要光。人們在夜晚聽到他家傳出聲音，總會紛紛走避。

　　湯瑪斯希望離群索居，一如那隻在他出生時來到陸地的章魚，他能把自己藏進某個孔隙裡，再把洞口封死。

天還亮時，他會不由自主遊走在自己內心的通道裡，那裡是記憶、歷史，以及先他來到世上的人們所構成的迷宮。他──維特卡的孫子，黑髮久未梳洗，一張臉依舊俊俏──坐在老屋子的暗處，活像一隻待在漆黑角落的章魚，他並未受困在律法中，也不是與人結怨，而是陷在內心的苦惱裡。寂寞產生的物事穿過了內心的通道，那是什麼樣的滋味呢？那是個內在的世界，充滿了災難、旋風和無名的島嶼，而他必須獨自走過。人的內心有許多層次，一個人無從逃避，因為每當他走到了終點，那必是從新開始的原點。過程如此艱辛。湯瑪斯藏了許多秘密。

　　對他而言，死亡是一樁美事，但不幸的他注定得活著。他對生命有所虧欠，這道理跟算術一樣簡單、跟數學一樣單純。他有虧欠。或許他終將明白欠了什麼東西，但如今他只是獨自坐在屋裡的昏暗角落。那屋子曾是老人維特卡遙望鯨魚之處。海很美麗，但他完全不想看，當然更不想看鯨魚。他的衣服很快就大得不合穿，在袖子、衣領與褲腿處，更棲息著無法忘懷的記憶。

　　一如一九四七年那隻章魚（那隻能藏進籃子裡的章魚，那隻為湯瑪斯預示美好未來的章魚），如今湯瑪斯把自己包藏在細小之處──這一棟灰暗的屋子，堆滿的杯罐，和一包包的香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