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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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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框架三部曲II) Ghosts

出版社：書林出版有限公司

書林書號：

10011232

作者：

約翰‧班維爾 Banville, John

定價：

280

會員價：

$238

ISBN：

9789574454242

出版年份：

2011

裝訂：

平裝

總頁數：

295

本書介紹
作者
推薦
試閱

回憶如同幽靈一般，縈繞不去……

「強迫我們挖掘那些骯髒的細微末節，逃避自認為已忘卻的往事。」

「真實的生活已經離我遠去，現在的我只是一種死後的生存狀態。」

在愛爾蘭海中一座人跡罕至的小島上，住著謎一般的繪畫專家克羅伊茨內教授，與他的僕人李奇特。在《證詞》中因謀殺罪被關進大牢的弗雷迪‧蒙哥馬利在出獄之後，來到了這個小島，尋求與克羅伊茨內教授共同研究一幅十八世紀荷蘭畫作，以及和教授一起寫書的機會。但是在小島上的寧靜生活卻無法讓弗雷迪的內心感到平靜；他仍常常想起被捕之前的生活，而他曾犯下的罪行及過往的虛無人生更經常出現在他的惡夢中，使他無法自幽魂一般纏繞著他的回憶中逃離。

在此同時，島上來了一群因船觸礁而漂流於海上的旅人。這些遭逢船難的外來客在等待船再次起航的期間，便寄居於教授的屋子中。外來客之一的費利克斯曾捲入某樁買賣贗品的案件中，而克羅伊茨內教授正是為這樁買賣進行藝術品鑑定的專家；教授是否就是策劃這場騙局的幕後黑手？

最終，克羅伊茨內教授與弗雷迪共同研究的這幅畫作被證明是贗品，甚至畫家本人也是虛構人物，但這幅畫仍透過他們二人投注的心力得到了它的價值，不再只是一幅複製品。而外來客們像是幽靈一般，突然來到，又突然離去，再度出航，離開小島，故事在此戛然而止，只留下曖昧不明的結局，讓讀者仔細思索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誰是真人、誰又是幽靈？

作者簡介

約翰‧班維爾 John Banville

1945年生於愛爾蘭衛克斯福德，畢業於聖彼得學院。他最初的志願是當畫家或建築師，卻並未就讀相關科系。1995年，班維爾到愛爾蘭時報工作；1998年起擔任文學主編。他也長期為紐約時報撰寫書評。除了擔任報紙編輯與寫作之外，班維爾也曾與愛爾蘭導演尼爾‧喬丹合作過數部電影，如改編《愛情的盡頭》（The End of Affair）的劇本。他的作品包括《哥白尼博士》、《克卜勒》、《牛頓書信》及框架三部曲：《證詞》、《幽靈》和《雅典娜》，其中《證詞》入圍1989年曼布克獎決選名單。他在2005年再次以《大海》入圍，並擊敗石黑一雄與莎娣‧史密斯獲獎。2011年，班維爾獲得有「諾貝爾風向球」之稱的卡夫卡獎。他同時以班傑明‧布萊克的筆名創作「孤獨奎克」犯罪小說系列

譯者簡介

陸劍

畢業於上海外國語大學英文系。譯有「框架三部曲」 (《證詞》、《幽靈》、《雅典娜》，2005年曼布克獎得主約翰•班維爾著)；《墮落的信徒》（班傑明‧布萊克著）；《林奇的歡愉》（2007年曼布克獎得主安‧恩萊特著）等。

產品特色

諾貝爾文學獎呼聲最高的愛爾蘭作家、

2011卡夫卡獎、2005曼布克獎得主約翰‧班維爾探求真實、虛構與人性本質之傑作

席利安‧墨菲（《冥王星早餐》、《吹動大麥的風》、《全面啟動》）最喜愛的作家之一

行銷宣傳

「班維爾擁有源源不絕的語言創作靈感」、「語言風格優美」

──謝默斯‧希尼（1995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錯綜複雜，引人入勝，像任何一件藝術品那樣讓人著迷……充分證明了班維爾是當之無愧的語言大師、完美掌握寫作技巧的藝術家。」

──《泰晤士報》

「約翰‧班維爾最有意思的一部作品……最具獨創性、前衛大膽的小說家又一次漂亮的勝利。」

──《星期日獨立報》

「一部優美、迷人的作品，書中充滿了激發聯想的力量，讓讀者久久無法忘懷。」

──《星期日論壇報》

海鷗的叫聲很早就把我吵醒了。我聽見它們在煙囪頂帽上拍擊翅膀，發出陌生、低沉的鳴叫，聽起來就像人類的嬰兒哭聲。也許我聽到的只是年輕海鷗的叫聲，它們還沒有飛離鳥巢，仍然渴求著被餵食。我從來就不是什麼自然主義者。此時此刻的夏日陽光如此可愛，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投射下一片無垠的淡灰色。我在床上躺了很長時間，什麼都沒想，我就是有這個本事，能讓自己的腦子一片空白。在過往那些日子裡，當我突然意識到：在黑暗和遺忘再次向我襲來前的那段時刻，是最令人難以忍受的。自那時起，我就養成了這種讓腦子一片空白的熟練技能。就這樣，我就像一艘內部空空毫無份量的紙船，漸行漸遠，越來越遠，直到邊際，那裡的海水像熔化中的硬幣一樣在銀灰色天空的映襯下泛著光，一切高高升起，海天無形相連，水天一色。這就是我感到最舒適愜意的時候，置身於事物遙遠蒼白的邊界——如果我能稱之為舒適愜意的話，如果我能稱之為一種生存狀態的話。

當然，這是一個小島。那些警官在釋放我的時候，用懷疑的語氣問我，我出去後將前往何處。我立刻回答，噢，一個小島，還能有什麼地方呢？我要的，我向他們保證，只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寧靜之地，我可以在那裡展開我重新適應這個世界的漫長過程，並繼續研究那位著名的畫家，當然他們從未聽說過那個畫家。這一說法在我看來似乎言之成理。（噢，是的，先生，那個老囚犯站在那張大桌子前，穿著標有箭頭的衣服，手裡不停絞弄著帽子，他說，這次我將重新做個正直的人，你要相信我，我絕不會讓你失望！）小島總有吸引我的地方，那種界限分明的感覺，我想，是那種與世隔絕的被保護起來的安全感——抑或是這個世界脫離於我的存在被保護起來的感覺，也可以這麼說。他們對此表示理解和認同，至少表面看起來是這樣。我始終有種感覺：終於能夠擺脫我，使他們感到如釋重負，鬆了一口氣。他們始終溫柔地對待我，對我所有的願望都考慮周全，悉心周到，這一切讓我感到驚異莫名。然而，某種程度上說，他們對待我的方式一貫如此，除了這樣，他們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他們手上有比我更加兇惡殘暴的案子，那些罪犯們如果在過去那段拘謹的年代，早就為他們犯下的罪行付出代價──被吊死、淹死、或者五馬分屍。然而他們似乎覺察到我是這些犯人中比較特殊的一個。也許是因為我爽快地承認了自己的罪行，沒有編造任何藉口，甚至對於自己的犯罪動機還表現出在法庭上公開探討的興趣，那些動機對於我和對他們來說都是匪夷所思值得深究的。不管原因為何，他們對待我的態度，就好像我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似乎我是一個信使，從某個極為遙遠的地方，一路跋涉而來，帶來了可怕的消息，讓他們僅僅作為消息的聆聽者就感到不可思議的強大與高貴。當然，也許，這種莊重嚴肅的表象僅僅是一種掩飾他們仇恨和厭惡之情的手段。我懷疑他們一直想對我施加暴力，卻又怕弄髒他們的手。也許他們也曾對我監獄中的那些室友抱有期待，盼望他們能夠代為實施他們所不願意執行的懲罰？如果他們真的打著這樣的主意，那他們肯定要失望了。在監獄中，我完全是個物質主義者，在那些笨拙的囚犯當中簡直如魚得水。現在，我的服刑期間已經屆滿，我出獄了。

我已經不是十年前的我。（每個老人在他的耄耋之際，是不是和他在嬰兒時期被裹在嬰兒床上的繈褓中是一樣的呢？）一種緩慢的重大變化已經發生。我相信過去十年的監獄生涯——在那裡的生活對我來說，是永久性地耗損我擁有的時間，作為一種懲罰——我已經演變成一個更加複雜的有機體。這並不是說，我覺得自己變得比以前更好——刑事上改過自新的信念，在我內心無法抹去的罪咎感這塊頑石面前被撞得粉碎——也不是說我比以前更加邪惡，都不是，我只是和以前不一樣了。一切都變得更錯綜複雜，難以理解，並且更加深沈。我的罪行已經開枝分岔，現在在我體內彷彿寄生著另一個我，它的觸鬚捲曲纏繞著我體內的細胞，在罪孽面前，我又膨脹了幾分。我覺得自己一路顛簸打滾，身體浮腫發紫，就像某種變異的水母，體內充滿了毒液。是的，我變得柔軟、沒有固定形狀，卻依然危險而充滿敵意，然而失去了以前的兇殘、莽撞和冷酷。當然，我依舊困惑迷茫，仍然無法相信自己曾經做過的一切。我沒有為自己做出抗辯，我想這是我唯一可以誇耀的地方，我從來沒有寬恕過自己所犯下的滔天暴行。所以我來到了這個苦行贖罪的小島（山上有蜂巢似的簡陋小屋），並不是為了尋求救贖，救贖是太過分的要求，也許只是想用自己貧乏而浮誇的良心重新調整自我。

他們對我說，我對自己要求太嚴格了；說得好像真有這麼一回事。

我被帶到，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被遣送，是的，我被船遣送到這裡。整個過程都令人著迷。我本來以為，自己會在某個荒涼的灰暗清晨，站在監獄大門外，胳膊下夾著一個牛皮紙包，面對著無數條可以選擇的道路，臉色蒼白，沮喪困惑。但是，瞧瞧現在，在和緩的波浪中歡快前行，海風和煦，挾著大海的氣息拂面而來，在鼻端揮之不去。這是個晴朗明媚的早晨，陽光像玻璃一樣澄澈。雲朵在海面投下陰影，追逐賽跑似的朝我們逼近，在我們頭頂的天空製造出片刻的暗沉後，它們又翩躚而去。當我們到達小島的背風處時，海風已經停了，船長關掉了引擎，我們頓時又滑入了遼闊平緩的寂靜中。陽光照射下的海水清澈絕倫，我能一眼看到海底，那裡有綠色的礁石，咖啡色豐饒茂密的水草，泥灰色的魚群聚集在淺灘，不時撲騰躥躍，閃過鉑金似的白色光芒。小小的碼頭早已廢棄，海濱也是，其後就是蔥綠的小丘。碼頭周圍是一片搖搖欲墜的石造房屋，屋頂上都是破洞，雜亂地擠在一起。一看到這些房子，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感到一陣陰鬱濃重的恐怖感，這只是一瞬間的感覺，我幾乎已經對這樣的戰慄習以為常了。有時候，特別是夜晚，我會誤以為這種突如其來的強烈感覺是來自肉體的刺痛，並且懷疑是否我身上的哪個器官生了病，不是什麼重要的器官，不是心臟或者肝臟，也許只是脾臟，或者膽囊，就是這點東西，那青腫的紫色洋李狀小東西或者那個蘭花花瓣狀的惡性組織[1]總有一天會讓我陷入劇烈的疼痛折磨中。

那時也是我第一次聽到小島發出的那種奇怪的、輕柔的，彷彿風箱鼓動般的聲音，從海面上清晰地傳到我耳裡，一種迷人的聲音。

「就像音樂，」我說，「就像……在歌唱。」

當我詢問船長那是什麼時，他聳了聳肩。

「啊，不要太在意，」他說道，「肯定是某個地方的老舊通風孔，當海浪拍擊時，空氣通過通風孔時發出的聲音。根本不用在意。」

然後，那種搖晃不定的感覺消失無蹤，船身輕輕地碰撞碼頭，我們安全著陸了。

我立刻喜歡上這座島嶼，此地的陰鬱和蒼涼正合我意，非常適合我這種人。小島長十英里，寬五英里（或者是長五英里，寬十英里？——這種長寬問題永遠使我困擾），島的一邊是懸崖峭壁，另一邊是佈滿礁石的海灘。環繞小島四周的海水永遠變化莫測，隱藏著暗流和離岸流，層層沖刷著海灘，以至於大部分的遊艇和遊船只能遠遠地繞開小島行駛，如此帶來的可喜結果就是：我們不會被那些當天往返的遊客，或者那些精神飽滿、戴著帽子，穿著粗糙的水手服，在碼頭上大步行走，渴求著摻水的烈酒，嘴裡高談闊論令人費解的諸如船首三角帆和後桅話題的那類傢伙所打擾。整體說來，這個地方根本說不上風景如畫。這是事實，這裡有被海水刷白了的小屋，還有不用灰泥只用石塊堆砌起來的圍牆，以及羊群，不時還可以看見穿著粗呢衣服的牧羊人。這裡也有更為宏偉壯闊的景色：起伏陡峭的小山，美麗遼闊的海景，還有那泛著粼粼波光的淡紫色的遠方；夜裡，那片霞光聚集的蒼茫天空。這裡唯一欠缺的就是冷酷的堅毅感——抵擋住暴風雨的摧殘，經受住貧窮困苦的折磨——這是一座真正的島嶼展現給外部世界的風貌，也是讓一般遊客心中滿溢敬畏與憤怒之情的特質。事實上，這個地方根本不像是座島嶼，更像是不久前才漂流出來的一塊陸地。島上有些地方完全是荒地，卻又被神秘地封鎖起來，飄散出柴油氣味，外頭有柏油路筆直地通往山裡，彷彿命中註定會有寬闊的公路等候在那裡接應似的。那個村莊，雖然它距離碼頭只有一英里，卻隱蔽在小山丘的庇護下，宛如曠野中消失的陸地般呈現一副被遺棄的景象。看來，定居在那座村裡的人都是些傻瓜。（我應該搬到那裡去，我可以成為村裡的學者，想像一下這會引來怎樣悲淒的竊笑。）村子裡有一家商店，一家郵局，一間我從未登門造訪的酒吧。現在居住在這裡的大部分都是老人，在我想來，年輕人都已經逃往他們幻想中更能自在生活的內陸地區。當我第一次到來時，我曾考慮過，在這裡創辦一所小學，就像雪山上的路易[2]那樣，給留下的那些孩子們上課，但是這個想法後來也就不了了之了，就像我所有那些雄心壯志一樣最後都化為烏有。我，去當一個小學教師！多麼怪的主意。但是，這個想法本身還是富有愛心的，是我為數不多的善良念頭中的一個。整體而言，島上的公共設施非常貧乏。離我們最近的醫生是個行動遲緩的傢伙，有時候行蹤不定，常常自己駕著小船去內陸地區。當我來到這裡時，我立刻覺得自己不知怎麼的彷彿回到了老家。這種說法聽起來會不會有點奇怪呢？在如此明顯不宜居住的地方，我卻有回家的感覺？但是，貧困，你知道，單調沉悶和無重點感，這也是一種微妙的表現形式。戲劇衝突性是我最不希冀的東西，除非到了那麼一天，海鷗在老橡樹上空盤旋，或者有艘船在沙丘上擱淺，或者有一群愁眉苦臉的陌生人在沙丘上掙扎前行，站在小丘邊觀察那座高高聳立的老房子。

從廣博的閱讀中——在我所謂重獲自由的頭幾天，除了讀書和做夢，還能做些什麼呢？——我搜集了以下一段話：我一直有種感覺，真實的生活已經離我遠去，現在的我只是一種死後的生存狀態。我已經破釜沈舟，過往那些歲月就像灑落在水面上的灰燼。在世界巨浪下的闃靜中，現在的我可以真正安心長眠。是的，我覺得自己回到了家——我原本以為再沒有什麼地方會給我家的感覺。這麼說，並不意味著與此同時，我不會有另外一種感覺──我仍然覺得自己是一個局外人。這個地方能完全地包容我，這就是所有了。我有一種受到鄙棄的感覺，一切事物在我面前都會調轉視線，小心翼翼地避開我。特別是這幢房子，看起來總是皺著眉頭，緊抿嘴唇。也許這是我的錯覺，也許我察覺到的並不是鄙棄，也不是否定，而是其他截然不同的東西：例如，機警——那些死氣沉沉沒有生命的物體極度渴望不被侵擾——或者僅僅只是一種期望保持原來狀態的願望。然而，無論我走過哪裡，即便只是走進一間空房間，我都會有一種離奇的感覺，好像隨著我腳步接近，一切事物突然陷入沉寂。當然，我知道，這聽起來非常愚蠢，這個地方根本對我的到來不屑一顧，真的，即便我砰地一聲突然憑空消失，一切還是會按照本來的樣子按部就班地繼續，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但是，我仍然無法讓自己擺脫那個信念，那就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怎麼說好呢？——我是被需要的。

儘管有其他人存在，我依然是獨自一人。特別是在人群中仍舊保持獨處的狀態，這也是監獄生涯那幾年教會我的無數技能中的一項。這是一種內心的平靜，將自己完全隱藏在內心深處，就好像藏匿行跡的動物，任憑獵犬在旁邊橫掃而過。是的，我清楚地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我讓自己退縮到這般孤獨的境地，生活在一個幻想世界裡，在這個世界中充滿畫作和那些畫中人物，還有所有和繪畫有關的種種。不，這麼說也不正確，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我僅僅是想要儘量遠離所有的一切，同時儘量擺脫自己，但都徒勞無益。據說中國人，或者也許是但丁[3]時期的佛羅倫斯人——不管是誰，總之那些兇殘無情的人——會將兇手的頭腳和受害人的屍體頭腳捆綁在一塊，然後將這個可怕的組合扔進地牢裡，並且丟掉地牢的鑰匙。我或多或少知道些這類事情，就像現在置身在地下秘牢中，鞭撻著另一個無從藏身的自己，不要再提了……好了，不要再提了。我現在正努力奮鬥的是儘量做到簡化和精練，除了生存的必需品外，我已經摒棄了我能摒棄的一切。也許，我意識到，也許這是一個錯誤：也許我應該肩負起生命的重擔，而不是將它們從身上卸去？但是，不，我根本不想活下去——我寧願其他人代替我來活著——對我來說，僅僅是忍受生活。事實上，我根本無法從與自身緊密如火的聯繫中剝離出去，那便是這個寂滅世界中央的廊柱，支撐著這座搖擺不定顫顫巍巍的大廈。與此同時，我也終於下定決心讓自己成為——用你們的話怎麼說來著？——讓自己成為一個單型結構體：一個單細胞生物，然後從頭開始。我覺得，這種方式能讓我更好地理解事物，更好地順應發展趨勢。當然，只是一些小事。簡單的事情。

然而，根本沒有什麼簡單的事情。我以前就說過，這裡我還要再說一遍。物體分離，爆裂，分化，變成其他事物。在最小的壓力下，表面的個體也能分裂出千千萬萬的小單元，每一個小單元又能分裂出千千萬萬更多的個體。我本身並不是單一構造體。我寧願把自己比做是一副紙牌，每次洗牌後都組成不一樣的排列，每一個不同版本的自己：這裡是老K，這裡是傑克，這裡又是黑桃Ace。這一切都稱不上簡單。我張開嘴巴，吐出一個泡泡，都是模糊不清、無可救藥的囈語。J話語裡最關鍵的部分只是刺耳的雜音。選擇一個詞彙後意味著排除掉無數個其他詞彙，這些詞彙就這樣在黑暗中簇擁在一起，起伏升降嗡嗡作響。每當我試圖用言詞來描述一件事情時，無數其他可能含義的雜音就會嗡鳴著嘲笑我所付出的努力。我說的一切必然都文不對題，空洞無物，每次陳述中我的縱身一躍最後都不可避免地變成胸腹著水的笨拙跳水動作。我希望自己能變得簡單、率直、自然——是的，這就是我的願望，這裡我也大膽地說一句：我希望自己能變得誠實——然而，我所付出的所有努力只會激起一片戲謔的輕蔑聲和嘲弄。

簡而言之，我的案子，就像通常所說的那樣，是由於我所做的和所想的不一致所導致的，在這種不協調的混亂中，我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誰。這樣的我，又怎能被予以期待：能夠意識到他人的存在，能夠生動鮮明地想像出其他人，迅速地認同他們是某種生命形態？

他人？他人：只有一個人。唯一的那個人。

別再提了。

生命還在繼續，一刻不停，每分每秒都必須得好好活著，以某種方式使用殆盡，整個生命樂句中不允許任何的停頓，過程中更不容有絲毫猶豫。甚至睡眠時刻都不能放過。每當清晨醒來，我都感到筋疲力盡，似乎身體的某個部分脫離了肉身，整晚像發情期的狗一樣在黑暗中漫遊徘徊。那樣的夜裡，我做的夢，夢中場景歷歷在目，巨細靡遺，使我疲倦萬分。我懷疑，它們到底要表明什麼？它們就像犯罪現場，同一事件各種不同版本的精細殘忍演繹，那些場景如此令人身歷其境，我甚至不敢向自己坦誠我記得的那些枝微末節。我到底要向誰供認這些難以置信的混亂情形？我到底在被哪位法官傳訊？我並不幻想自己是清白的，我只是想要看清楚夢中原告的臉。我記得剛到這裡的第一天晚上的夢。我不知道它有何寓意，如果它真的具有什麼寓意的話。我應該身在黎凡特[4]的某個地方，時值傍晚，我和母親在某個灰濛濛佈滿瓦礫的大城市入口。母親和現實中的她一點都不像，夢境中，她更為活潑開朗，就像個勇敢的旅行者，身上穿著斜紋軟呢衣服，戴著寬邊帽，手中揮舞一根結實的手杖。她不停地叫住並威嚇我，那個遲緩地跟在她身後的兒子，那個笨拙可笑的中年人，穿著城裡人的鞋子、屁股處鬆鬆垮垮的褲子，體格超重，汗水淋漓。我們走進城裡，立刻發現自己置身於一條位處高地的狹窄小巷中，小巷兩旁佈滿各種攤子。巷子裡人潮洶湧，喧鬧聲此起彼伏，四下充斥著東方音樂，還有商人放開喉嚨叫賣貨品的流暢尖銳嗓音。這是黃金市場，母親貼近耳邊大聲地告訴我。空氣中飄散著奢侈華麗的光芒，這種光芒好像不是來自於天空，而是從那些在我們周圍環繞擺放的無數珍品上自然散發出來的，那些裝飾品，那些成堆的金銀餐具，還有那些精雕細琢的碗。我們在彎彎曲曲的小巷中穿行，來到了鎮上的中心地區，這裡林立著清真寺、寺院的尖塔、拱門，還有那些裝有格子窗的房屋，窗口向著庭院，院子裡有檸檬樹種在巨大的石頭盆子裡。每件東西都是用同樣的灰色石頭製成的，浮石的一種，只是顏色比較深些……這麼說也不對，它應該是某種更堅硬平滑、更珍貴，像大理石或者斑岩一樣的石頭——管它是什麼材質呢。暮色降臨，街上空無一人，只有我們的腳步聲在小街中一路迴響。現在是齋月，母親輕聲告訴我。那刻，突然在我們面前的昏暗拱門下，出現了兩個男孩子，體態修長，赤裸著雙腳，蜜色的皮膚，身著褪色長袍，隨著身體的移動，長袍在他們身後款擺飄蕩。他們猶如邁著舞步般從左往右穿過拱門，宛如猴子般輕巧靈活，用手托舉著以金箔製成的閃閃發亮的船型物，高高置於頭頂，從大小和形狀上判斷，這件東西像一艘翻轉的柯拉科爾小船[5]，但它是如此細緻精巧，彷彿能在他們的指尖上漂浮。他們笑出聲，從喉嚨深處發出輕輕的顫音。他們是不是在玩遊戲？或者在執行某個絕妙的儀式化任務？他們只存在了一瞬間，下一秒他們就從我眼前消失了，母親也從我身邊消失無蹤，一切都是如此真實，充滿了神秘的象徵寓意，因此在睡夢中我便情不自禁地痛哭起來，醒來後依然傷心欲絕，像個孩子般嗚咽不止。

當然還有那些噩夢，反覆出現的噩夢，夢裡閃爍著令人不安的耀眼光芒，死人對我說話：肉體，炸裂的骨頭，那些慢慢滲出的藍黑色神秘淤泥。我還是儘量別再回想這些，這些沾滿血污的華麗花車遊行。它們對我根本毫無用處，只是對我沉迷於幻想中所做的可怕的粗劣小補釘，只是我不堪重壓的良心發電機不停旋轉發出的劈啪聲響和火花。現在我感興趣的並不是死者，無論夜裡他們在墓穴中的嚎叫多麼淒慘。那麼，使我感興趣的到底是誰呢？生者？不，不是，而是兩者的折衷：第三種存在。

夢境，然後，甦醒。有時，根本無法區分兩者的差別。在狂亂的睡眠中我不停地漂遠，隨後，在一種恍惚空洞的狀態下起身，四處走動，好像只是進入比醒來前更為平靜、更少折磨的一種睡眠型態。在黎明的寒意中，我孤身上路，太陽從海面上徐徐升起。這個時候，一切都如此陌生，我的意思是，比平常還要陌生：在我的想像中，這應該是我死後的世界，空曠遼闊、佈滿長長的陰影，某種意義上來說彷彿受了驚嚇，不是那麼穩固和立體，光線從古怪的角度照射，物體的形狀隨之扭曲變動。那開闊的景色——天空如此廣闊無邊！——讓我感到驚慌失措。我永遠那麼頭暈目眩，渴求著珍貴的生命能降臨到這個漂浮的島嶼上，我的耳邊持續迴蕩著遠處傳來的鈴聲。每個清晨我都會有這種感覺，血管中嘶嘶鳴響，嘴裡湧現金屬的味道。從早到晚，日子永遠都那麼沉悶。我們靜靜地看著時間一分一秒持續緩慢地向前流過。在這個惡魔之島上，我們不曾幻想過波峰和低谷，不曾幻想過突然的加速度、突然的停頓和開始；此處僅有的是永遠冰冷緩慢的蠕蠕爬行。有時，我甚至幻想過自己能感覺到這個星球帶著明亮的大氣層在太空中笨重地飛馳。當然，我也有反叛的時候，那時，我會順著黏滑的石板路一路往上爬，憤怒地甩著我的手銬，喀喀作響，對那個根本不存在的獄卒大聲咆哮。但是，大部分時候，我還是滿足的、平靜的，帶著慢性病患者那種燥熱的平靜。就是這麼回事，這就是這個地方給我的印象，這裡不是監獄也不是適宜從事朝聖活動的小島，不過是那些曾經存在於我孩提時代的眾多的療養院中的一個，當時世界上幾乎有一半人的肺部都處於衰竭狀態。在到達這裡的最初幾個星期和頭幾個月裡，我覺得自己好像被監禁在一面玻璃牆後，狂熱地從牆內注視著牆外的一切，那些稠密林立的藍松，巨大的太陽在遙遠的河谷那邊落下。高地，我永遠在尋找高地，即使不能追求思想上的高度，也要身體力行地尋找。我渴求的並不是莊嚴偉大的感覺，也不是長滿青苔的峭壁或者高聳的山頂，而是那種綿長悠遠的景致，那段遙遠的距離，那種使事物變小的鳥瞰遠景。我費力地徒步越過房屋後方的田野，來到橡樹蔥蘢的山脊上。從這山頂的制高點極目遠眺，景色是如此迷人，近處蔥綠蒼翠，遠方蔚藍黛青，一道灰白色的長長海灘鑲著海天相連，水天一色的遼闊景象，一切都是那麼清澈而精巧，就像沃布林創作的一部分，著名的漫遊畫[6]或者是優美的遊樂畫[7]中的背景。憑藉著這樣的地形優勢，我可以清晰地從原野中看出那些被覆蓋在草皮下的怪異嶙峋的地勢圖樣。我懷疑那塊地上是否曾經種植過葡萄樹（在這種緯度上種葡萄樹！——我是多麼無知啊），但是山村裡那個管郵局的老處女卻這般糾正我。「他們在這裡種過馬鈴薯，」她大聲嚷嚷地告訴我，因為她一直莫名其妙地認定我是個外國人（每次當我想起這點時，我也覺得自己是個外國人）。「饑荒之前的時候，那裡種過馬鈴薯。」當時這裡還住著一千名左右的居民。我想像他們，在烏鴉的叫聲中，穿戴著他們的帽子與披巾，沿著小路踉踉蹌蹌地往下走，登上海灘旁等待著他們的那艘黑船，男人們堅決地望向遠方，女人們則睜著大眼睛，驚恐地頻頻回首。什麼塞西拉，根本是胡說八道！如此苦楚，如此煎熬，根本無法想像。不，這樣說也不對。我就能夠想像，我可以想像任何事。

我將屋內的垃圾拿到山脊上焚燒。我喜歡燒東西，特別是紙張。我想火一定是組成我的元素。我喜愛那突然迸閃的火光，燃燒時的劈啪聲，過程中的那種憤怒，那份威脅性。我站著，穿著靴子，頭上戴著舊帽子，咬嚼著面頰內側柔軟的肌肉，腦中一片空白，倚靠在乾草叉上（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工具，木質的軸柄由於經常使用而變得光滑如絲，叉頂的尖齒由於火焰的焚燒溫度，發出朦朧的油亮可愛的蛋白色光芒），我在興奮的同時也感到一陣奇妙的平靜。時不時地，我確信自己被監視著，當我迅速轉過頭去一探究竟，想揪出那張狡猾的臉、那雙邪惡發亮的雙眼，卻總是什麼也沒有發現。我告訴自己，那不過是自己的想像，即便如此，我始終不能打消這份懷疑。我還是希望他能夠存在於這裡：某個比我更加邪惡的人，兇猛如野獸，毫無惻隱之心，嘲笑世間的一切。熱度使火焰上方的空氣都在顫抖，遠處空地上的樹木似乎也跟著搖晃抖動起來。透過樹林間隙，我能望見大海，深藍色的大海，平靜無波，泛著粼粼白光。堆在火邊的石頭發出嗡嗡滋滋的聲響，赤褐色的大塊碎片上帶著黃色的火花，飄過石堆外。我回憶起孩提時代在馬口鐵罐裡熔化鉛塊的情形，鉛塊在罐子裡顫抖，突然有條閃閃發亮的、像藏身在裡頭的蟲子似的東西竄了出來。我以前也試圖熔化過石頭，想像著石頭中那些裂痕是蘊藏著金子的礦脈，當然，那些石頭沒有破裂，根本沒煉出什麼黃金，這個事實令我怎麼想也想不通，我立刻勃然大怒，想要在所有的東西上點火，把一切都燒個精光。雖然那時我還是個膽怯的小男孩，卻隱藏著難以壓制的破壞欲。我想像，波浪般起伏的火光，帶著紅色的熱風不斷往上湧，發出劈哩啪啦的怒號。是的，火焰，是的。

當然，我還有其他雜事得做，劈木柴，生火爐，檢查抽水機是否流暢運轉，看那化糞池是否依然正常工作。這些以前都是李奇特的工作，我到達後，他立刻將這些工作都交給我，對此他十分滿意。我沒有心情告訴他我有多享受他交付我的這些工作，他認為這些事只是負擔。對這類事情我卻總是抱有狂熱的興致——我的意思是，在這類平凡瑣碎的工作中總含有簡單樸素的真諦。監獄生涯已經教會我這類苦役中蘊涵的樂趣。體力勞動使事物的尖銳面變得遲鈍而模糊，有時甚至能使懊悔自責的箭頭偏離方向。沒有任何囚犯是因為受到命令才去履行那些你們所謂的苦力勞動。我有一種理論，如果你想嘲笑我的話，就儘管嘲笑吧。現代刑罰的實踐目的並不是為了懲罰罪孽深重的惡棍，更不是從道德層面去灌輸淨化他，而是通過一種慢慢削弱的過程去閹割他。我知道，對於監獄的預想，自己還保留著小時候從黑白電影中得到的那些荒謬過時的看法：那些被剃得鐵青的光頭，戴著手銬衣衫襤褸的人物，在操場上排成一圈，指甲已經完全壞光了，就像可憐的王爾德[8]因為在獄中從事整理麻絮的苦役而損毀的指甲一樣——為什麼，即便是腳鐐、麵包和水都沒有令我感到吃驚——但是，不是這些東西，我們擁有的是乒乓球桌、電視機和永遠裝滿的茶水壺。我告訴你，這些東西足以軟化那些心腸最冷硬的慣犯。（也許，當我結束沃布林的工作後，我可以另寫一篇關於監獄改革的專題論文：這裡就和其他地方一樣，儘管步調比外界要慢一些；各種自由價值觀在傳播的過程中無須接受任何檢查，因為人類的整體道德素質是必然會受到侵蝕的，人類需要罪犯，就像需要運動員和屠夫一樣，目的是為了平衡那種過分拘謹正經的成份，需要力量、狡猾和自由，交織組成富有生命力的複雜融合體。）當然，置身監獄就意味著種種權利遭受剝奪，這一點令人難以忍受，我不否認。我原本以為，當我從監獄裡出來後，女人將是我所渴求的。漂亮女人，絲質西裝，擁擠的城市街道，那個奢侈的世界已經排除我太久了。但是，現在我卻在這裡，在一片汪洋中某處懸崖峭壁上一幢喧擾的房子裡，為了瑣事到處晃盪。我有書本，有論文，有我的研究，擔任克羅伊茨內教授的抄寫員，理論上我應該幫助教授完成關於尚•沃布林生平及其藝術作品的鉅著，全世界，或者說世界上對此議題密切關注的那部分人群都在期待這部作品的誕生，甚至已經開始變得有點不耐煩了。我僅僅是他助手這種觀點，對我來說還不是非常清晰明瞭，但卻非常適合我倆現在的關係，也應該繼續保持下去。事實上，在我還未意識到這種關係前，他已經把所有的工作都交給我。當然，我受寵若驚，但我沒有欺騙自己，以為他這麼做完全出自對我能力的肯定，儘管我確實在那所嚴格的監獄學校中，培養出承受苦難和痛苦的能力，但我畢竟不是什麼學者。事實上，教授之所以放棄自己研究，並不是出於對我的考慮，而是他對自己這部畢生作品越來越漠不關心，讓他作出了這個對我有利的決定。不，這種說法也不正確。我認為，這是他從自身角度出發的贖罪方式。他希望看到罪孽深重的我以此贖罪，這樣的犧牲也是他選擇的贖罪方式之一。或者反過來說，這種躊躇猶豫的逃避作法讓我懷疑，這會不會是他開的一個玩笑？但是，不管怎樣，我的名字都不會出現在扉頁上，我也不想那麼做。我所希望的只是一句小小的致謝辭，渴望自己能夠記錄下來，事先品味那種親筆寫下自己名字，暫時成為完全陌生的另一個人的戰慄感覺，即便這種感覺稍縱即逝。即便，更確切地來說，這本書永遠不可能有完成的一天。我對這份工作異常投入，欣喜萬分，超出了我所預期和應然的程度，我覺得自己已經成為了自己理想中的完美人物。我所有的時間，在白天繁瑣粗糙的家務雜事與藝術史所要求的縝密辨別力之間，被完美地分割開來。而我的任務，就是對著那些熠熠閃光引人入勝的作品，以蜥蜴般靜止的姿態發出質問。那些溫柔蒼白的夜裡，我在廚房的桌前伏案工作，置身於一片無邊無際而又飽含聆聽氣息的寂靜中，彷彿學者般忙碌，疏通所有的資料來源，仔細研讀教授的文獻，辨別李奇特生動豐富的打字稿，同時寫下自己的讀書筆記，反覆校對，重重疊加，一點一點向前推進。這真是一項了不起的工作，我很榮幸能參與其中，扮演自己的角色，而我也是如此全神貫注孜孜不倦。我不慌不忙，燈光從容地投射在我身上，我低著腦袋，側過臉，動著手指在紙張上緩慢而堅定地書寫。偶爾我會停下來，端坐一會兒，彷彿守夜人般一動也不動。我感到心滿意足，彷彿自己是一個哨兵、一個警衛，一個保護者，嚴密警戒著自己陰暗的另一面，那個小偷在黑暗中來回徘徊，鬼祟地窺伺。如果他也在這兒，他會藏身在什麼地方呢？他是不是也已經潛入了這幢房子？他是不是偷偷躲藏在閣樓某處？或者在某個廢棄的房間裡啃食從廚房中竊取來的殘羹冷炙，注視著白天漸漸隱去，黑暗慢慢降臨，以伺機而動？也許，他躲在那些木柴堆裡？如果他在這裡，他的目標也只是那個女孩子。他不可能得到她，我要注意這點。

無論如何：我來到了這裡，並且安頓了下來，如果可以用「安頓」這個詞的話。我感到心滿意足，這就是我所期待的地方。我不再涉足內陸地區，沒有人說我不準去那兒，只是我自己感到有道難以言說的禁令在其中，就算是有這樣一條規定，那也是我自己制定的，我承認，我根本沒有離開這座勒普泰島[9]，重返那片充斥著巨人和馬群的陸地的欲望。是的，住在這裡，我感到非常愉快和滿足，看著那些目錄和細緻的複製品，推敲雕琢我華麗的文風，為完成面前這部宏偉鉅著做好準備。這部作品橫亙在我的眼前，迫切地等待我的關注。呵，我筆下那些小人物們，我告訴自己，他們是如此具有說服力，趾高氣昂，欣喜歡快啊！

我是不是對這份工作傾注了太多希望呢？我悉心凝神地注視著那些畫作——那些畫作的複製品——出自那個過世許久、算不上是一流畫家之手的畫作，我真的期待這麼做能彌補我那骯髒靈魂上的缺口嗎？對於他，我們所知無幾，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是很確定，方貝林，范布林，馮霍布林？喜歡哪個便是哪個。他改掉了自己的名字、國籍、所有一切，以掩蓋行蹤。在我的印象中，他永遠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他根本沒什麼早期作品，未成熟的少作，甚至連學徒期的作品都沒有留下來。突然有一天，他拿起畫筆，開始創作。是的，一個臆造出來的人物。是否正是這一點吸引了我呢？那些如夢般場景中流露出的宮廷式愛戀，落落寡歡的默劇姿態如此令我著迷，那種寂靜而疏離的質感，其中傳達出的痛苦、毀滅、可以預期的迷失感。而畫家永遠置身於事外。畫中那些蒼白憔悴的貴婦人穿著精美的長禮服——他如此迷戀那些厚重絲緞散發出的珠光和閃爍的色澤——身旁永遠伴隨著那些微露醉態的華服紈絝子弟，他們臉上戴著面具，手持曼陀鈴。他和畫中人物保持距離，除了旁觀他們的處境，對他們無能為力。他們甚至在最快樂的時候，也顯得孤獨無依，亟需援手；他們姿態優美地翩然起舞，漸漸旋出了世界邊境，樹木的陰影愈加凝重，夜色偷偷摸摸地降臨。范布林的畫作表面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上光處理，它們光滑璀璨的表面本身就像一塊玻璃，平滑、冰冷，難以滲透。其他畫家都注重光線的運用，他卻是位陰影大師，即使畫作中有最明亮歡快的陽光，在那些厚重樹木的棕色筆觸映襯下看起來都朦朦朧朧地，帶著陰影的痕跡，赭黃色的地面、深不可測的空間感漸漸和夜色融為一體，充滿了神秘意味。這些特徵不僅存在於他最後的、也最高深莫測的作品《金色世界》中，並且貫穿了他的所有作品。某些東西缺失了，某些東西刻意秘而不宣。在我看來，正是這份緘默使他的作品具有罕見的獨特力量，他是表現疏離感和宿命感的大師，所有場景彷彿都在瀕臨消失的臨界點上徘徊。一切都如此清晰，卻又如此遙遠，並且稍縱即逝，宛如某個垂死的人在臨終之時，支起身體靠在窗口，憑藉著薄暮的微光，最後一次留戀地凝望外面這個他正要失去的世界。

每個禮拜我都要找特納警官回報兩趟：他是島上唯一的治安防衛官，一個沉默寡言、嚴肅深沉的傢伙。他的辦公室在一座臨時性的棚屋裡，奇怪地讓我回想起學生時代的教室：積滿灰塵的地板，墨水的氣味，牆上的木框鐘滴答滴答慢慢走著，還有那些灑滿陽光的午後。特納警官彎著腰從桌子後面極為慎重地站起來，似乎肩上承擔著一股巨大而溫和的壓力，神色冷靜地朝我點頭招呼。這時的場面總是帶著具有不朽意義似的禮貌周到。我們當然也交談，交談的內容大部分和天氣有關，像是天氣變化及其所帶來的預料之外的好處。特納警官靠在他那櫃檯式長桌旁，聳起肥碩的肩膀，粉紅色的頭皮在粗硬的棕黃色短髮下閃著微光，他手裡拿著一支被汗水浸濕的禿鉛筆在登記簿上寫下我的名字，那支粗短的鉛筆被一根細繩繫在桌子上。早在他還是個新手的時候，這支鉛筆肯定就已經在這兒了。他的呼吸沉重，如此沉重，以至於有的時候，似乎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他的講話中會突然冒出某個含糊的字眼；某個他內心冥想中的片段，讓他不由自主地吐露出刺耳的嘆息。他輕聲咕噥著：「噢，上帝啊」，或者「星期三」，或是，在某個值得紀念的時刻，他又不自覺地低喚出「美味的布丁」……他對如何把握我們之間這種微妙處境引以為傲，謹慎地拿捏著我們之間的距離。剛開始，我還擔心他會用一種職業性的角度審視我，將我當成某種名人那樣看管和炫耀——畢竟，不是每天都有像我這般聲名狼藉的人在他的視野中出現——但是當我第一次像個學生一樣緊張地來找他彙報時，他仔細地重複了兩遍我的名字然後——儘管毫無疑問地，他一直在等待我的到來；儘管據那些權威人士宣稱，他們已經將我的背景情況詳盡告知他，他對我已經相當瞭解——他依然以他那種一絲不苟和那份越來越令我激賞的得體態度，輕聲問我能否將我的名字拼給他聽。當我拼完我的名字，他仔細地寫入他的登記簿後，我們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我們的視線都往下看，在我看來，這代表著對於這種場合的嚴肅性的認知。「噢，是的，」他嘆了口氣，「是的，生活就是生活，這就足夠了。」這是過去幾年，人們一直絮叨不休地向我灌輸的說法，但是這句話從他嘴裡講出來，用他的那種方式講出來，卻有一種特殊的份量，一種可靠的莊嚴感，甚至讓我一度覺得自己是個重要的人物：一個嚴肅認真的人，身上充滿了各種缺點，已經被完全摧毀，根本無法得到救贖。這是事實，但肯定也有其他人和我一樣，肯定會有一樣的人。

我需要這些人：特納警官，村裡的小店老闆泰伊先生，甚至是布羅德斯小姐，她永遠穿著粉紅色的兩件式套裝，緊閉著嘴唇，她負責郵局的所有業務。特別是剛到此地的那段日子，我特別需要他們，他們有一種實在的存在感，而這正是我所缺乏的。我緊緊地依附著他們，彷彿他們是一柄把手，通過這柄把手，我能依附住其他更具體更簡單的東西（是的，簡單！），並且可以讓自己置身於他們的行列之中。因為我有種感覺，覺得空蕩蕩的天空中總是飄盪著某些東西，毫無份量，透明無形，不時地隨風旋轉飄揚。至少當我被關在牢裡時，我覺得我會在監獄中直到老死，但是現在我自由了（至少，有很大機率；或者說，不無可能），我也覺得自己完全沒有腳踏實地的感覺。我想這就是幽靈存在的狀態，那些可憐蒼白的鬼魂，沒有實體，就像洗好的衣服般被牢牢地釘在那裡，在風中簌簌搖擺，不住顫抖，當粗心的我們輕鬆愉快地從他們當中穿過時，他們便對我們發出渴望嚮往的呻吟。

時間。我手中所能把握的時間。這句話聽起來非常奇怪。對於來到島上最初幾個星期的回憶，我記得特別清楚的就是那些午後，那些遲緩、寧靜的午後，那段富有古怪的神秘感的時光，不僅僅是鐘錶時間，而是一種質地肌理更為厚重的東西，就像某種海上的漂流物，隨潮汐時漲時落，神秘鬼祟，比這個世界還要幽暗深沉。看著陽光如箱形風箏般無聲無息地在地板上滑行，聽著窗簾在微風中簌簌摩擦搖擺，注視著白色窗戶外那片令人目眩的綠色風景，遠處那道狹長的海岸線，湛藍的大海，宛如回憶般生動鮮明而不真實。這是生存的另一種方式。有時我不禁會幻想，我或許就可以這樣簡簡單單地漂流離去，成為窗外風景的一部分，隨波逐流，融化解體，最終成為一道光芒慢慢地遁入無形。現在這個時節，晝長夜短，我感到難以入睡。黃昏時分，所有景色看起來更加不可思議：黯淡蒼白的穹空，時隱時現、如夢幻般的遠方，看起來都像是另一星球上的景致。我在房子裡四處徘徊，在寂靜和陰影裡放輕了腳步，有時候彷彿迷失了自我，好像自己飛出了軀殼，變成幻影，環繞周身的只有黎明破曉前夜色中那一抹移動的黑影。黑夜看似欲言又止。這種事物本身的存在感，等待時機到來，伺機而動的感覺，難道僅僅只是我的幻覺或者說一廂情願的幻想？夜晚時分對我來說總是人群雜沓的，那些人聚集在我的周圍，那些死去的靈魂，渴望傾訴。

這幢房子總是帶有海洋的氣息。海風使房子的木樑不停地顫動、呻吟，透過窗戶的藍色光線中，有點點的鹽粒舞動，那肯定是從海面投射過來的光。空氣中依然彌漫著鹽鹵的味道，太陽出來時，地板也會散發出瀝青的氣味；當然每個地方依然充斥著淡淡的腐爛蘋果味：我就像吉姆•霍金斯[10]一樣，正展開一趟偉大的探險。他們到來後的那個清晨，最後我從樓上下來，看見廚房已經變成了一副船艙的景象。起初，我感到憤怒混雜著恐懼：這是我的地盤，現在正遭到他們的入侵。但是，儘管我到這裡不過只有幾個星期，我也和李奇特一樣渴望著這些人為這裡帶來的改變、無序、狼狽的混亂和騷動。你也看到了，無論我把整件事敘述得多麼神秘，其實這一切都非常簡單：我們渴望他人的陪伴，陌生人出現所帶來的那股動物般的溫暖，讓我們意識到，不管表面上看起來怎麼樣，自己畢竟還是活著的。他們聚集在松木長桌邊，喝著李奇特給他們泡的茶，看起來異常不安。他們的鞋子被排放在爐子上面烘乾。時間尚早，外頭的太陽依然熱辣辣地無情照耀著，鑲著銀邊的白雲層層疊疊，廣袤無邊，飄盪在長滿橡樹的山脊上方。當我從大廳走進廚房時，後門突然被一陣風吹開，屋裡的一切都劈劈啪啪地鼓動起來，有什麼白色的物體從桌上飄落，可憐的李奇特歪著身子費力地跨出去，伸出一隻手臂，上衣的後襬不停地翻飛。他砰的一聲把門給甩上了，一切再度歸於平靜，我們的這艘大船又繼續平靜地破浪前行。

「牛奶變酸了。」龐德叫道。

我忘了：他是那個喜劇演員還是那個戴著眼鏡的小胖子？我能預見自己在區分他們兩個時會碰上麻煩。

你或許會想，我應該已經問了自己很多問題，像我這樣的人會被期待提出的問題：他們是誰？他們在這裡做什麼？或者，這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麼？但是，這些問題我一個也沒問。我能確定的就是，我一直在等待著他們的到來，或者說像他們這樣的人，也許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我在等待我的時機，這就是我要說的。我總是處於這樣一種狀態，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無知無感隨波逐流。現在，當我站在這裡，眼神呆滯又驚奇地看著他們，那種只有夢裡才會出現的古怪感覺又捲土重來，眼前浮現了那段回憶——雖然回憶是太沉重的一個字眼，但是同時卻又顯得份量不足——我出生時候的那個房間。這是一個迴圈往復的影像，遙遠的過去所具有的某個帶有象徵意味的片段，這些過去的回憶不可思議地組成了現在的我身上的某種材料。那是個夏日午後，但是房間裡依然陰暗，除了一片四分之一個板條箱般大小的陽光，從窗戶那裡斜斜地投射進來，灰塵顆粒在光束中翻騰。一切如此沉寂，或者該說在夏日裡顯得沈寂。窗外，喇叭花蓬勃盛開，糾纏雜亂，院子彷彿因此受到了驚嚇而呆若木雞。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什麼事也不會發生，一切泰然自若地靜靜等候著，角落裡的椅子敞著扶手蹲踞在那裡，扶手上雕刻著盤繞捲曲的蕨類枝葉，黃銅水壺的壺身邊緣冒出斑斑黑點。那股期待之情，將一切聚集起來又分散出去，就像在半空中繃緊的彈簧，靠著自身的張力維持平衡，向四處施加同等的壓力。我呢，我既在那裡，卻又不在那裡：我只是一個藉口，雖然我沒有黃金羽翼和蒼白光暈可以炫示。但沒有我，也就沒有這些瞬間，沒有這些可分割的事件；沒有我，事物就只能盲目無從地游離，看來事實就是這樣，而這件事實非常重要（是的，如此看來，我終究是被需要的）。但，即便我是他們當中的一份子，我只不過是半個人物，一個只有一半能被看見的人物，站在門口、或者坐在那張磨損的松木桌角處，手邊放著一個有裂口的茶杯，如果他們試圖直視我，或是太快回頭的話，我就會立刻消失無蹤。

「那個船長，」菲力克斯正在說話，「真是一個傻瓜！我跟他說過，船是不是正在傾斜？我覺得，我們好像遇上了讓一隻慢烏龜掉頭那樣的難題。」他被自己的話逗得大笑起來。

如此奇怪，萬事萬物有時竟能如此將自己佈置妥當，似乎總有個人在那裡，另一個平靜專注的人，他的任務就是將這些東西排放好，就這麼簡單。

房間那裡的李奇特又用那種幽怨譴責的眼神瞪了我一眼。

「沒關係，」他大聲說道，「沒關係，真的不用麻煩你。我會自己點爐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