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於武漢大學外國語學院文學系。主要譯著有《復仇》(《五條紅鯡魚》、《故事結尾》、《狐猴》等長篇小說。
第十五章 家醜
布萊克果然是創造氛圍的大師----這可是約翰‧班維爾的分身哪----連細節都引人入勝。- Lev Grossman, Time
《狐猴》精采動人…不論是班傑明‧布萊克或約翰‧班維爾,語言運用高明極致,已成文學經典。- Sarah Weinman, Los Angeles Times Book Review
第一章
玻 璃 屋
格拉斯雇的偵探很年輕,瘦高個子、小腦袋、喉結如高爾夫球大小,戴著一副無邊眼鏡,幾乎看不見的鏡片在他略為突出、又大又圓的黑眼睛上反射著一種特別的光澤。他留著金色的鬍渣,拱形的高聳眉間有些粉刺留下的疤痕,纖細的雙手白如珍珠,那是細長的錐形手指—— 像雙女孩子的手,或者說,只有女孩子才應該長這樣的手。即使坐著,他鬆垮的牛仔褲也垮到了胯部和膝蓋中間,他的T恤髒兮兮的,上面寫著「活受罪,然後掛點」。雖然看起來只有十七歲,但約翰.格拉斯估計他至少二十八、九了;他長長的脖子、小小的腦袋、亮晶晶的大眼睛,像極了一種珍奇的齧齒動物,格拉斯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
他叫迪蘭.瑞利。格拉斯心想:最好他是個海洋之神(註一)。
「所以,」瑞利說,「你娶了老比爾的女兒。」
他懶洋洋地坐在格拉斯辦公室的黑皮轉椅上。這辦公室是格拉斯借來的,位於穆赫蘭道大樓北面。身後的落地窗外是霧氣沉沉、彷彿在四月的飄飛雨幕下生著悶氣的曼哈頓。
「這很好笑嗎?」格拉斯問。他對那些T恤上寫著機智話語的人有種本能的不喜歡。
迪蘭.瑞利暗自一笑。「不,不好笑。是讓人吃驚。要是我就不會選你進老比爾家了。」
格拉斯不打算接話。他鼻子裡的呼吸開始變得沉重起來,嘶嘶——嘶嘶,嘶嘶——嘶嘶,總像在警告什麼。
「穆赫蘭道先生急著要我掌握情況,而且要照正確的流程。」格拉斯語氣沉悶地說。
瑞利露出他那特有的滑稽笑容,在椅子上轉過來又轉過去,愉快地點了點頭。「所有情況,」他說,「沒問題。」似乎很開心。
「對,」格拉斯不動聲色地強調了一遍,「所有情況,所以我才雇你。」
辦公室的一角有座方形的大鐵桌,格拉斯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在桌旁坐下,坐下後他不再驚慌失措了。他的辦公室在三十九層,指望在這麼高的地方做成生意——或任何事情——都是可笑的。剛來的第一天,他挪到落地窗邊向下窺視,離他一兩層樓的地方,蓬鬆的白雲看上去就像鬆弛的冰山,悠閒地漂浮在被淹沒的城市裡。他把手掌平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就像它們是浮板,他要牢牢地抓住。此時他非常需要一支菸。
迪蘭.瑞利轉動椅子,面朝桌子。格拉斯相信這個年輕人能感覺到,棲息在這樣一個玻璃水晶和鋼鐵做成的巢穴裡,他是多麼眩暈倦怠。
「不管怎麼說,」格拉斯說,伸開右手形成寬大的弧形橫過桌面,好像要把什麼東西掃走。這姿勢使他想起新聞鏡頭下的理查.尼克森,想起那些年他在晚間新聞上揮汗如雨,堅稱自己不是騙子的情形。在那些躁狂和反控訴的日子裡,攝影棚裡燈光刺目,每個人看起來都像多年前彩色電影中的惡棍一樣。
「我要告訴你,」格拉斯說,「穆赫蘭道先生是不會給你任何幫助的。我也不想讓你接近他。別打電話給他,也別寫信。明白嗎?」
瑞利傻笑了一下,咬住下唇,這讓他看上去更像——像什麼呢?松鼠?不精準。雖然差不多,但不精準。「你沒有告訴他,對不對?」瑞利說,「我是說,沒把我的情況告訴他。」
格拉斯置之不理。「我不是要你做個專門揭露別人醜事的人,」他說,「我不希望穆赫蘭道先生有罪惡的秘密。他雖然曾做過間諜,但他不是騙子,別認為我覺得他是個騙子。」
「不會,」瑞利說,「他是你岳父。」
格拉斯的呼吸又沉重起來。「你開始調查之後,」他說,「我希望你忘記他是我岳父。」他朝後坐了坐,研究起這個年輕人來。「你打算如何著手——我是說你的調查工作?」
瑞利蒼白纖細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放在凹陷的腹部。他在轉椅上輕輕地前後搖晃起來,椅子發出球狀關節活動時的輕微聲響——呀,呀……
「呃,」瑞利假笑一聲說,「一定不會只查維基百科。」
「你要用……電腦之類的嗎?」格拉斯甚至連手機都沒有。
「哦,是的,要用電腦。」瑞利那雙大眼睛睜得更大了,他挖苦那位比他年長的人,「要用各種各樣稀奇的玩意兒,知道吧。」
格拉斯心想,那口音是不是英國腔呢?難道瑞利覺得他是英國人嗎?管他呢,由他去吧。
他腦海裡浮現出點菸的情景:火柴的火光,濃烈可愛的硫磺味兒,使喉嚨發乾的難聞的菸味。
「我想問你一件事,」瑞利長長的脖子上像針頭一樣的腦袋向前伸,「你為什麼答應?」
「答應什麼?」
「為老比爾寫傳記。」
「我覺得不關你的事。」格拉斯尖刻地說道,看著外面霧一般的雨。六個月前,他從都柏林移民來到紐約,現在在中央公園西路有套公寓、在長島有幢房子——或說他妻子在那兒有幢房子——儘管如此,他仍然不習慣他所謂的「紐約式的譏諷」。連路口小販在賣出一根熱狗時說的「謝啦,老兄」,都充滿了歡快的嘲弄。他們怎麼做到對彼此、對每個人都能無端地擺出這樣一副愉快、愛爭論的架勢呢?
「請告訴我,」他說,「你知道什麼關於穆赫蘭道先生的事?」
「免費透露嗎?」瑞利又咧開嘴笑了一下,後仰身體看著天花板,撫摸下巴上的一撮鬍子。「威廉.『老比爾』 .穆赫蘭道,出生於波士頓南部,愛爾蘭第二代。還是個孩子時,父親就離家出走了,母親靠洗衣、擦地維持生計。威廉學生時代以持續『A』的成績,給了牧師很深的印象,並照例當上祭壇侍者。不過,他也也很強悍——不管是哪個戀童癖的牧師靠近比爾.穆赫蘭道,都不敢亂來。他順利完成了波士頓學院的工程專業。就學時就被招募進中央情報局,於上世紀四○年代末成了一名職業間諜。他的專長是電子監控。在朝鮮、拉丁美洲、歐洲和越南活動。後來,他跟詹姆士.傑西.安格爾頓在安格爾頓對法國人的偏見上有些齟齬——『老比爾』當時被委派到『公司』在巴黎的辦公室工作。在那些日子裡,凡是惹詹姆斯.傑西不快的人」——他又試著說一點也不像的英國腔,——「無一不會受到他的侮辱,如果比爾.穆赫蘭道不是搶在安格爾頓對他發起攻擊之前脫身的話,也會面臨同樣的下場。這是六○年代末發生的事。」
他從椅子上起身,身體像魔術師的繩子般突然伸直,搖搖晃晃地來到落地窗前,向外面張望,兩手插進牛仔褲後的口袋裡。他繼續說道:「『老比爾』離開『公司』之後,進入當時蓬勃發展的通訊業,充分利用間諜時期得到的訓練,辦起『穆赫蘭道電纜公司』,財源立即滾滾而來。直到二十年後,他才讓他的門徒查理·弗里克來挽救公司免於傾倒。」他停下來,但並沒轉身。他繼續說道:「我想你很想知道『老比爾』在婚姻上的奇遇吧?一九四九年,他娶了世界最知名的紅髮女郎瓦內薩.萊恩,她是個好萊塢演員——如果可以用這個詞的話,也就是在同一年,這樁婚姻適時地解除了。」——他回過頭,沖格拉斯咧開嘴笑了笑——「難道愛情不是件古怪的玩意兒嗎?」
他轉過頭,凝視著被薄霧籠罩的城市,沉思著,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你知道吧,」他說,「作為一名中情局人員,他是如此傳統、刻板,我懷疑那是中情局杜撰出來的。再看看他接下來的那次婚姻吧,那是一九五八年,娶的是波士頓艾略特家的克雷爾.梭平頓.艾略特。對來自布魯斯特街的小孩比爾來說,這是通往上流社會的階梯。如你所知,他只有一個孩子,一個女兒,叫露易絲,是穆赫蘭道的第二任妻子所生。大家都稱呼這位光彩照人的女士克雷爾小姐,在一次打獵途中喪命——馬突然停止前進,她摔斷了脖子——正如殘酷的命運所揭示的,那是一九六一年四月,正值吉隆灘入侵——就是知名的豬灣入侵(註二)——前夜,當時『老比爾』忙得不可開交。這位悲痛欲絕的鰥夫從佛羅里達的海邊回來時,發現艾略特一家已經把他的東西,包括他兩歲的女兒,從後灣區的古舊豪宅裡『搬』出來了。」
郡的美麗莊園裡,與他的老友兼酒友、奧斯卡獎獲得者約翰.休斯頓的家相距很近。各方面來說,那些日子都美好無比,但正如其他事物總有盡頭。金髮碧眼的南茜忍受不了無休無止的雨和沒教養的當地人,收拾起雷明頓打字機,逃到了陽光更加明媚的地方——伊比沙島,還有柯利弗德· 埃爾文、奧森.威爾森等地。」他停下來,將似乎盯著天花板的目光移下,落在格拉斯身上。「你想聽嗎,我還有。甚至連筆電都不用查。」他轉身走回來,跌坐在椅子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後來,」他說,「『老比爾』娶了第三任妻子南茜.哈里森,她是個作家、記者,長得像瑪莎.蓋爾霍恩(註三),婚後兩人生活在愛爾蘭西海岸某個
「你上這兒來之前把這些都排練過一遍吧?」
這位年輕人的目光裡出現了一種警覺、一種充滿怨恨的鋒芒。「我能過目不忘。」
「對你這行很有用。」格拉斯說。
「是的。」
格拉斯看得出來,他生氣了。他的專業素養受到質疑——瞭解他的罩門在哪是有好處的。
格拉斯站起身,一根手指支在桌上保持平衡,然後小心翼翼地向房間走去。他每走一步,都感覺自己彷彿要倒下一樣,隱約覺得自己正不可抗拒地向落地窗偏斜,外頭毫無支撐的地方,真是讓人窒息。他到底習慣這座高聳入雲的大樓了沒有?
「看得出來,」他說,「我選對了人。因為我想要的就是細節——我自己沒時間去瞭解這些,坦白說,也不想自己去瞭解這些。」
「不對,」瑞利說,他仍舊坐在椅子上,聽上去依舊是那麼陰沉,「細節從來不是你的強項,對吧?』
讓格拉斯感到震驚的,與其是話裡暗含的侮辱,不如說其透出的緊張氣氛。難道大家都是這麼看的嗎?因為答應幫岳父寫傳記,就放棄了記者的誠實與正直?如果是這樣,那他們就錯了,雖然這是又一件讓人緊張的事情。「老比爾」帶著提議上門之前,他就已經放棄了新聞工作,他當時覺得拒絕岳父是不明智的。他報導過北愛問題、天安門事件、盧安達的種族滅絕、第一次以巴衝突和斯雷布列尼察那血腥的星期六下午,這些與其說報導,不如說是綿延不絕、激情澎湃的哀訴——這哀訴再也不會有了。他身體裡的某種東西停止了,一道火光熄滅了,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簡單地說:他江郎才盡了。這不是什麼新鮮事。他成了一個行屍走肉般的人。「兒子,我希望你寫寫這個,」「老比爾」把一隻手放在他肩膀上,對他說,「不僅僅因為我信任你,還因為別人也信任你。我需要的不是什麼聖人的傳記——我不是聖人,我不配。我需要的是事實真相。」格拉斯當時心想:啊,真相。
「這對你來說可能不容易。」他對懶洋洋地窩在貝殼形椅子裡的那個年輕人說。
「為什麼?」
「我不想讓穆赫蘭道先生知道你和你正在做的事情。你明白嗎?」
他轉身——由於太快,有點頭暈——狠狠地瞪了迪蘭.瑞利一眼。但瑞利兩眼望著天花板,嘴裡咬著左手小指頭指甲,大概連聽都沒有聽。
「小心謹慎是我的事。總之,你要是知道去哪找這些——如你所說,細節——的話,你就會對資料之豐富感到吃驚的。」
格拉斯突然想把這個傢伙趕走。「你有合約嗎?」他唐突地問。
「合約?我不簽合約。」瑞利狡猾地一笑,「我相信你。」
「哦,是嗎?以你的工作性質,我覺得你不會相信任何人。」
瑞利從椅子上站起來,兩手呈鏟子狀,整理了一下鬆垮的牛仔褲褲襠。他真的是個引不起你興趣的人。「『我的工作性質』?」他說,「格拉斯先生,我是個調查員。就這樣。」
「對,你是個調查員,但你有時調查到的真相並不適合雇你的那些人的胃口。他們不在意被調查的人情況的真實與否。」
瑞利長久、嚴厲地盯著他,然後腦袋偏向一側,眯起眼睛。「你說『老比爾』沒什麼罪惡的秘密?」
「我說的是——我希望沒有。」
「我現在就告訴你,每個人都有秘密,大部分都是罪惡的。」
格拉斯拽住那個年輕人,轉向門口。「你馬上開始工作吧,」他說,口氣堅決,「什麼時候有結果?」
「我得先開始投入,組織材料、確定重點,然後我們再談。」這時格拉斯已經把門打開。走道陳腐的空氣裡有股淡淡的燒焦橡膠的味道。「我也得先瞭解一下你,」瑞利突然苦笑了一聲說,「你知道吧,我過去常在《衛報》、《滾石雜誌》和《紐約評論》上讀到你的文章。而現在你打算寫『老比爾』·穆赫蘭道的傳記。」他鼓腮,以臉頰內的氣體製造出細小的砰啪聲。「哇!」他說,轉身走了。
格拉斯關門回到書桌,此時電話響了,像得到訊號一般。「格拉斯先生,我是保全。你妻子在我這兒。」
格拉斯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他撫摸著迪蘭.瑞利坐過的那把椅子,椅子發出輕微的抗議聲——吱呀,吱呀!年輕人在空氣中留下了一股味道,確鑿無疑的、一股淺灰色的糞便的惡臭。
狐猴!迪蘭.瑞利就像狐猴。是的,當然。他是隻狐猴。
“讓她上來吧。”約翰.格拉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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