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一書所收諸篇反映的是作者面對理論,介入文本的基本態度。從這個視角看,這也是一本有關閱讀的書,記錄的是讀書經驗,也是批評立場清楚一致的閱讀行為的結果。作者一向強調學術研究的淑世功能,其研究投射着個人的感情與思想,隱含或展現生命關懷。本書收錄的文章雖然是作者為因應不同場合邀請而寫的,卻也是在學術論文與專書之外,另一個可以抒發胸臆的空間。這些文章也反映多年來作者所秉持的文學觀念與批評立場。
李有成
001∕ 自序
【第一輯】
009∕ 南港四十年
014∕ 我寫《他者》
021∕ 理論與我
029∕ 翻譯的慾望
033∕ 我們一直在做的事
035∕ 關於跨領域研究
038∕《中外文學》四十年後
【第二輯】
049∕ 關注式閱讀:馮品佳的《她的傳統:華裔美國女性文學》
054∕ 醫學之為隱喻:陳重仁的《文學、帝國與醫學想像》
059∕ 尋找家的意義:劉紀雯的《離散為家:當代加拿大後殖民小說研究》
065∕ 知識與文采:張錯的《西洋文學術語手冊》
071∕ 知識分子的畫像︰單德興譯《知識分子論》經典版
080∕ 殖民語言的今生來世:讀《後殖民文學的語言》
088∕ 雙文化寫作:任璧蓮的《老虎書寫:藝術、文化及相倚互賴的自我》
096∕ 書寫與背叛:哈金的《在他鄉寫作》
102∕ 恩古吉:清貧理論與解放文學
【第三輯】
113∕ 和解:鮑爾溫的《山巔宏音》
131∕ 階級與性:麥克尤恩的《卻西爾海灘》
139∕ 美國夢碎:莫欣‧哈密的《拉合爾茶館的陌生人》
152∕ 都是病毒惹的禍:昆祖魯的《失控》
160∕ 在帝國的陰影下:歐大旭的《和諧絲莊》
172∕ 冷戰歲月:歐大旭的《沒有地圖的世界》
181∕ 解構愛國主義:哈金的《折騰到底》
185∕ 布希時代的哀歌:班‧方登的《半場無戰事》
188∕ 遺忘的政治:石黑一雄的《被埋葬的記憶》
193∕ 怪異建制下的文學
199∕ 清純與坦率:歐巴馬的自傳
201∕ 裴克與非裔美國論述
203∕ 家國想像:離散與華裔美國文學
【附錄】
233∕ 在學術與創作之間:南方學院座談會紀錄
255∕ 臺大歲月:李有成老師訪談錄
275∕ 理論的基因:訪李有成談理論、年代與創作
阿多尼斯:
流放、語言、詩
阿多尼斯(Adonis)自一九八○年代起即旅居巴黎,離散數十年,卻未因此而自視為流放者。在他看來,流放涉及「政治、民族主義及意識形態」,職是之故,在二○一五年出版的對談錄《暴力與伊斯蘭》(Violence et Islam)中,他對精神分析學者阿德羅赫(Houria Abdelouahed)表示,在自己的祖國敘利亞,他反而會自覺是位流放者,因為在敘利亞,話題經常不離「政治、民族主義及意識形態」;而在法國或其他歐美國家,他很少會有這樣的感覺。更重要的是,雖然身在巴黎,而且法文流利,但是他主要是以阿拉伯母語寫作。他說:「我的語言就是我的國家,我的地理,我的空間,這是我根植的地方。」這也正是已故巴勒斯坦詩人達爾維什(Mahmoud Darwish)所說的,「我是我的語言。」就像千千萬萬巴勒斯坦人的命運,達爾維什一生顛沛流離,失去土地,失去家園,失去自己的河流、自己的樹木,唯一剩下的,而且無法被剝奪的,就是自己的語言。他的語言證明他的存在。
阿多尼斯對語言有一套獨特的看法,這個看法影響了他對阿拉伯詩歌的理解。簡單言之,他把語言分成父性語言和母性語言。前者是文化的語言,後者是自然的語言。這種語言觀又與他對伊斯蘭教的了解有關。他推崇母性語言,由於這種語言是自然生成的,具有普世性,就像泉水從土地噴湧而出那樣。在與阿德羅赫對談時他還指出,「是宗教限制了這個語言,並將之去普世化。詩彷彿泉水那樣湧現。就像風,像光,或者像沙漠的動態,像一棵樹或棕櫚。伊斯蘭之前的詩完成於所有教條與理論論證之外。這樣的詩自然,因為這樣的詩是純粹即興自發的女兒。」這就是宗教介入之前的阿拉伯詩歌。他認為當代阿拉伯詩人多半缺少勇氣,動機不足,他們「害怕與宗教文化適當地切割」。
宗教與政治、意識形態一樣,是人為的、非自然的,仰賴的是阿多尼斯所說的父性語言—文化的語言。這種語言已經受到重重屏障,背負過多外加的使命與要求。以這種語言創作的詩重點不在語言,而在那些促使詩人下筆的事物。阿多尼斯的結論是:「此之所以最接近創造性的人類的語言是與母性關連的語言。此之所以這種語言被稱為『母語』。」在談到阿拉伯詩歌的現代性時,他特別強調前伊斯蘭詩歌的重要意義;在阿多尼斯眼中,公元八世紀末至九世紀初的波斯詩人努瓦斯(Abū Nuwās)的作品,就遠比二十世紀的許多阿拉伯詩人還要現代。他說:「他創造了另一種語言與另一個世界」,一旦跟宗教世界或宗教視野中的世界切割,「他的表達工具就不一樣了」。
從上述簡單的論證不難理解,阿多尼斯何以堅持要以阿拉伯母語創作,何以他無意將自己歸類為流放者。政治、宗教、意識形態,乃至於商業主義與詩的追求大異其趣。詩求真,屬於阿多尼斯所說的真的知識。「詩如果停止求真,詩就毫無意義。」用我們比較熟悉的話說,詩不論言志或載道,都應該與政治、宗教及商業的目的大不相同。
在阿多尼斯二○○三年的詩集《預言,盲者啊》(Prophesy, O Blind One)中有一首長詩,詩題〈我想像一位詩人〉(“I Imagine a Poet”),其中一節這樣敘寫詩人創作的情形:
詩人寫一首詩,描述那個場景
……
別忘了提及現代性 你因而可能被歸入
先驅者中,但在這之前,別忘了描述場景,
老舊的鞋子孤零零地擺着 在掛鐘之下,彷彿
等待其所有者的歸來,同時要想想那些大問題: 詩
必須捕捉的—不是那些事物—而是事物的碎屑。
這幾行詩頗能呼應阿多尼斯的基本詩觀,彷彿是他的詩觀的演繹與實踐。他認為詩要關心的是生活的細節與平凡的事物—不是那些偉大的事物,而是「事物的碎屑」。顯然,只有在這些「碎屑」中他看到了詩的本質—詩所追求的真與真的知識。
—二○一七年七月十一日於臺北